回到衛府，終究沒有向衛玠提起這件事，畢竟那場對話只聽幾句，沒頭沒尾,我也轉述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有意無意的暗示告訴她張魚蓮與劉曜的婚事要吹，衛玠何等聰明，我開個頭，他就知道尾。表情自然，不驚不喜。

我有點納悶，難道他對這個曾經的“玩伴”就一點不關心？好歹那姑娘在他童年的時光裏制造了些波瀾，等老了回憶起來都能引得嘴角上揚呢。

衛玠什麽表情也沒有，只是跪坐在幾案，看著紙張呆呆發楞。葛洪手裏拿一本帛書抓耳撓腮，我則立於一旁，楞楞磨墨。

“‘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是何樣貌？與橫公魚同宗？”衛玠喃喃自語。

我低頭看了一眼，原來他在看贏魚篇，本來就那麽一句話，他看了三天，還沒琢磨透。當下才深刻體會到做學問的辛苦，後世的古文原是經過幾代甚至幾十代研究出來的結果。

“不如去終南亭邊的池子裏抓條魚來看看？”我提議到。

這是我們最常用的對話，比如他總喃喃自語猙什麽樣，犼什麽樣，畢方什麽樣的。我就會說抓只馬來看看？抓只牛來看看？抓只鶴來看看？衛玠均以沈默回應，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正當我以為他還是以沈默回應時，卻聽他說：“好，去尋魚去。”

居然答應了！

於是乎幾個小廝趕緊去備工具，生怕他反悔一樣。

終南亭邊的池子裏可有不少魚呢，且不說數量之多，個頭之大，單是那紅白黑之間的搭配，就是一幅美景。

我還沒吃過錦鯉魚呢，不知道能不能吃，我心裏這樣想著。

一會兒幾個小廝便安排好工具，我一看就傻眼了，居然不是網兜，而是釣魚桿，嘴角忍不住要抽搐。

“來，我們釣魚。”衛玠說著把魚線被丟的老遠，他則安安穩穩腰板挺直地坐在哪裏。

我只好依言坐下釣魚，不是說來抓魚的嗎，怎麽會這樣？

我們坐了近兩個時辰，魚線除了動了動之外，再無其他反應。後來才知道，衛府每月定期給往池子裏灑魚食，每月光魚食的花費就相當於十幾個奴婢的月錢，可見對這魚不是一般的上心呢。

難怪它們不上鉤，合著都吃飽了。

身體發僵，腰背酸疼，再也忍不住向後躺去：“這猴年馬月才能釣上來一只魚啊。”

“地上涼，讓小廝加個席子。”一邊的衛玠頭也不轉，卻什麽都知道的樣子。

“沒事，還沒入秋，地上涼快。”

“越是如此，越不能大意，這初秋時節，最容易邪風入體致傷寒。”

小廝也是機靈的，說話間已經拿來席子，我只好屈從躺在席子上。

看著衛玠挺直的背景，心下一陣佩服。

這心氣，可不一般，都坐兩個時辰了，都不帶動一下的，可見其毅力之堅。

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大氣古樸的園子，別具一格的亭子，清可見底的池子，自由自在的錦鯉，低眉順眼的仆人。

面前這位不食人間煙塵的男子，直挺的背脊透出一種孤世而獨立的錯覺。

衛玠是孤獨的，因為沒有人理解他，就像那池子裏的魚，再漂亮衣食無憂又如何？人們賦予它的，不是它所求的，它所求的是自由，而恰恰是人不能給予的，所以那份渴望就變得更加熱烈，濃入骨髓。

記得前世在某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浪漫主義的特征之一就是向往自然和回歸自然”。從種種跡象可看出，衛玠是典型的浪漫主義，而且是極純凈的那種。

這種人因為太純凈，命都不長。他融入不了世俗，而世俗也不理解他，一旦入了世俗，這命也就結束了。

想到這麽個純凈的人竟要早早離世，不由地感覺嘆，上帝是公平的，給了不俗的皮囊和純凈的內在，就會在生命的終點做些手腳。

其實對於衛玠來說，如果世上沒有個人能理解他，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呢？

“衛玠，晚上我們去賞星吧，今晚會是個好天。”

衛玠轉過頭來，遲疑一下：“好。”

“最好找個高點的地方，上次放紙鳶時，我看那邙山就不錯。”我在腦子裏描繪著：“黑漆漆的夜，星星點點的光，四下靜謐無聲，與天近在咫尺，多浪漫啊！”

“浪漫？”

“是啊，你不覺的嗎？”

“……”

這次是專門奔邙山去的，除了葛洪、衛玠和我三人組，衛珂也加入進來，衛珊衛琳沒有興致，衛茵要照顧女兒，也不來。老夫人不放心，便讓衛璪跟隨保護照應。

我覺的老夫人對衛玠的關愛已經超出了溺愛範圍，想衛玠心裏也有壓力吧，有樣一個百依百順的母親，所以他舍棄了愛好之一，清談，減少母親的擔心。

為方便出門，我和衛珂都換了男裝，自從衛珂替我解圍後，與她的關系沒有了原先的箭拔駑張，稍緩和不少。

這次出行，隊伍一點不少，只見兩輛羊車，十幾個仆從，十幾個身穿鎧甲的人護在車輛兩邊，衛璪一馬當先騎在馬上，甚是威風。

不得不說，衛璪在朝廷裏的職務是文職，此時卻是騎馬帶隊，真的是文武全才。

出門時，太陽尚早，等到邙山山下時，天已經漸黑。小廝開始收拾行裝，搬東西上山。

不一會兒，有一個家仆匆匆趕回來對著衛璪耳邊說了幾句。衛璪默不作聲，思慮了一會兒了，轉身離去。

站在山腳下，擡頭看到遠處，起起伏伏，郁郁蔥蔥，蒼翠若雲，風景秀麗，真是墓葬好去處。

正當我們準備上山時，衛璪從山上下來，說：“太子殿下在山上呢。”

這句話無疑與重磅炸蛋，太子爺還真有情調！哪都能遇上。

“那我們……”葛洪有些擔憂地問。

我也正納悶，聽葛洪如此說，不由地看他，又齊齊轉頭去看衛玠。衛玠目光平靜地看著衛璪，衛璪淡淡地說:“還不知你們在此。”

心下明了，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有人通報衛玠行蹤給太子殿下，怎麽回回都能遇上他呢？

衛玠擡頭看了看山頂，終於點頭說：“走吧，我們上山去。”

剛才還半黑的天，此時便像拉下幕似的，再不見太陽。前面有經驗地仆人帶路，我們走在後面，遠遠看著眾人都舉著火把，在沒有路燈照明的條件的此時，正像有一條小龍，隨著山形的走勢曲折蜿蜒，慢慢蠕動。

我精神還好，就是這副“嬌軀”有點受不住，感覺腳底都磨出無數個泡來，連走路都扭捏。在我心生放棄念頭的時候，前面傳話說，到山頂了。

衛玠沒有立刻上前去太子殿下那裏報道，而是尋了一處視野還算開闊的地方發呆，我和葛洪跟了上去，忍不住居高向山下望去。

看不到燈火闌珊的伊川兩河，看不到洛陽城裏的萬家燈火，也看不到未來的樣子，天地之間唯一能看到的，只有天上的繁星。閃著清冷的光，因為沒有萬家燈火而顯的更加明亮清晰。從沒見過這麽美的夜景，即使再黑暗也感覺不到害怕。

聽說，隨行的都是太子早年的侍讀，家族背景甚是厚重，隨便拿出一個職位來都能把我們這群人壓死。見識過衛玠不拿權貴當會兒事，這會兒也就不多想了。覺的衛玠活地像牙膏，他們捏一下，衛玠走一步，他們不捏，衛玠還往後退一步。

時不時的吹來一陣風，剛才上山時出的汗全被吹幹了，全身的毛孔好像洗過澡一樣的舒坦，這就是傳說中的心曠神怡吧？

“夜如其何？夜未央。”衛玠喃喃自語。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接道。

這句《大話西游》的經典臺詞，此時才體會出它的好。

“夜……”葛洪剛卡出一個夜字，見衛璪大步走來，生生把後面的詞咽回肚子裏。

“太子殿下傳話說，過去一起賞景。”衛璪說。

“我不去。”久未說話的衛珂突然一陣女兒態，向衛璪撒嬌道。

“都說一起去了，還容得你任性？”衛璪的話嚴厲，可語氣卻聽著柔和許多。

看到不遠處更明亮的光圈，應該就是太子司馬遹的所在了。

衛玠站在最前，依次是葛洪、衛珂和我，同時向司馬遹做大禮，看到他二人起身，自己才起身。

透過溫暖的燈光，還是那張臉，身穿明紫底黃色龍形團紋的華服立在中間，五官英氣，眼睛明亮，明明是正人君子的長相臉上偏偏掛著邪邪的笑意，看著像十足的腹黑男。

這也是個短命的人吶！可惜了這身亦正亦邪的氣質。

“人都說衛玠是人中珠玉，今日才得知與他交好的人也這般！”司馬遹說。

他這過場話說的也太隨意誇大了吧？

又聽他說：“平日裏，見到孤，躲都來不及，難得今日竟不退避，過來坐。”

我聽在心裏一陣驚詫，這司馬遹說話轉變也太快了吧？

太子殿下身邊立馬多出一個座位，衛玠頓了一頓，說：“衛玠無官無職，不敢上座。”

司馬遹也不怒，臉上還是帶著壞壞地笑意：“你隨意便是。”又轉頭對其他隨行人員說：“今日是來賞景觀星的，大家都隨意，不談君臣之禮。”

司馬遹這麽說，我們卻不敢這麽做，至少我不敢。雖然前世生活在共產主義國家，畢竟當下不同，在人家地盤混，低調點的好。

瞥眼看到遠處像宮殿一樣的建築，透著點點模糊的光，那應該就是金墉城了。

與上次白天所見不同，這時再看，顯得冷冰冰的，像座黑暗城堡。都說金墉城是洛陽宮行樂的別宛，豪華壯麗，司馬遹被廢位後，也被囚禁在那裏的，不知他當時還能不能回憶起今天在邙山上與眾人夜觀星象的美好場景。

周圍響起一陣騷動，一陣陣暗暗驚嘆地聲音中夾雜著腳步亂走的聲音。

擡頭看到遠處的夜空突然閃亮了起來，無數個亮點拖著長長的光線劃過夜空。

流星雨！？

“隕星！”有人喊道。

“真的是隕星雨！”另外的人附和著，一時之間場面變的嘈雜起來。

真是令人興奮，這是第一次看到流星雨。天空中下著多彩的雨，卻接觸不到地面。就那樣劃來飛去，斷斷續續，卻又源源不斷，整個世界都因這場意外的美麗而明朗。

在場的每個人臉上都寫著興奮和激動，不斷地有人驚呼，有人吟歌，有人舞劍，有人靜立。

要是有攝像機就好了，活了兩輩子第一次見真實的流星雨，此時竟覺的不那麽真實。這麽美的東西帶給人的不僅僅是震憾，還有平靜，讓人忘記了身份，忘記了爭權奪利，忘記了虛偽做假。

多年後，最讓我忘懷的就是邙山上的流星雨，那些流星好像在心裏生了根，開了花，發了芽，隨著時間前進而不斷長大，身體被滿滿的占據。

到了後半夜，流星雨也漸漸變少，興奮勁也漸漸過了，但仍無睡意。

“各位愛卿，今日天降祥瑞，可都親眼所見，孤沒說錯吧。”司馬遹語氣輕快。

“臣等服輸。”他身邊的一個人帶頭說。

“哈哈，孤說今晚天有異象，他們還不信，請他們來見證，倒還推三阻四的。不來也罷，是他們沒眼福，這等吉兆，見者皆沾喜氣。”

司馬遹這話透著多層意思啊，難道今晚真是巧合？他是算準了今天會有流星雨才來邙山的？

我這算是瞎貓踫上死耗子，撿了個大便宜，估計這會兒，衛玠也對我佩服的五體投地了，運氣奇佳啊。

因為剛才興奮過度，又是晚上，這會兒大家又冷又餓，卻又不敢說。可太子敢說，直接吩咐人煮茶布食，大家這才吃上夜宵。

太子不動，其他人也不敢動，只好都眼巴巴地看著太子，在心裏默念，你倒是動手啊，動手吃啊！終於動手了。

我也按捺不住，瞅著太子手裏的茶杯放下，便端起茶小口喝了起來。真是舒服吶！想著反正我坐末席，光線又暗，任你視線再好，也不能一眼看到我的，便肆無忌憚地吃喝起來。

“末座那位小郎君倒是頗有先賢放蕩不羈、不拘禮儀的作風，真讓孤見識了。”司馬遹突然說。

我剛嚼了兩口點心，還沒理解他說的是誰，便感覺四周萬箭穿心的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默契十足。

衛玠也往我這邊看，衛珂用胳膊肘踫我一下，便知道這是在說我無疑。

我在心裏打了個膈，抹了一把嘴上的食物殘渣，起身深作一揖：“世人皆羨嵇叔夜（嵇康）等七賢名士常游於竹林之下，肆意歡宴，吟詩作賦，是何等的逍遙。”

“但竹林常有，隕星雨不常有，比起七賢士，我等豈不比他們更逍遙愜意？何不以星辰為墨，以邙山為帛，以在座的各位的詩情為筆，抒寫隕星會呢？此乃百年難遇。殿下剛才又說不談君臣之禮，估而一時高興，隨了性情。”

司馬遹估計沒想到我敢拿他說過的話堵他的嘴，離的太遠，一時看不清他什麽表情。知道他們崇尚老莊之風，才又把竹林七賢拉出來，想著還是合當下士子們的心的。

許久之後，司馬遹才大笑聲打破僵局。

“好句‘以星辰為墨，以邙山為帛，以在座的各位的詩情為筆’，沙門正有此意。大家也都拋卻禮節，暢所欲言。孤不是太子，只是沙門一人而已。”

聽他如此說，身上壓著的千斤石才消失。

隨眼看到眾人臉上閃過或佩服或放松或深思的表情，全當沒看見，太子爺都發話了，便自我“放縱”起來。

喝著茶，精神百倍，聽著他們從開始的謹言慎行到不自不覺的暢所欲言，有時會為一個問題爭論的面紅而赤，有時為一個新的論題左右補充，星象、易經八卦、老子、諸子百家無所不包。

我只是在一邊聽著，大部內容聽的不知所雲。

另外一部分根本就沒聽懂，什麽“物生有形，形有神精；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什麽“少而習之，長而不怠”，聽著頭暈。幹脆不聽，做一個旁觀者，看著這些半束發，全束發、戴冠的人吐沫橫飛，搖動晃腦地爭論，竟毫無違和感。

這是一個超越年齡，意氣風發，個性鮮明的年代，所以才出了那麽多明君昏君、名士貴族，那麽多內亂，那麽多政權吧。

直到天邊微微發亮，大家才停止爭論，把視線放在東方，看著天邊晨光微現，朝霞漸顯，灰暗色的雲層被染成多彩的顏色。想起《大話西游》裏，紫霞仙子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娶我。”

此時的雲彩竟比七色雲彩還要絢爛奪目。

作者有話要說：

啥都不說了，打分送花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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